此时屋内一片漆黑,唯有火炉上的一点余光。明不详找了两根蜡烛点上,放在客厅上。灯火虽弱,总算不是一片漆黑。
尹森与姚允大脱下潮湿的外袍,两人搏斗一阵,失血不少,又受冻,不觉饿了起来。
姚允大起身打开柜子,里头放满馒头、薄饼等干粮。他拿了一片薄饼,自顾自的吃了起来。
明不详也站起身,走到姚允大面前道:“我要一半。”
姚允大道:“我凭什么给你?”说着,看向尹森,说道:“你要是肯帮我,分你一半不是问题。”
明不详摇摇头道:“我谁也不帮,我就求个遮风避雨的地方。这间屋子里的人没一起说好的事,我是不干的。”说完,转头看向尹森,问道:“你觉得该分我一半吗?”
尹森哈哈大笑道:“你全拿走更好。”
明不详道:“我只要一半就好。”又看向姚允大道:“现在剩你反对了。”
姚允大听出他意思,自己若不分他一半,只怕他要联合尹森对付自己,只得把一半的干粮分给他。
明不详拿了自己那一半干粮,又走到尹森面前,尹森顿时警戒了起来,明不详道:“这柴火,我也要一半。”
尹森见姚允大冷笑不止,咬牙道:“你需分我火种,否则,死也不给。”
明不详点了根蜡烛递给尹森,拿走了一半柴火。
明不详将火炉挪到屋角,在余火上堆了木柴,没一会,炉火重又旺盛。明不详便坐在火炉前烤火。
姚允大又要走近跟着取暖,明不详却道:“这是我的柴火,是他给的,你要,找他拿去。”
姚允大怒从心起,正要动手,又想起尹森在背后虎视眈眈,只得道:“你要怎样才肯分我一点?”
“拿食物来换。”明不详道:“你拿一半食物来,我分你一半柴火。”
此时风雪仍未停歇,姚允大身上又湿又冷,继续捱下去,只怕明天便要死。只得再拿一半食物分给明不详,换了柴火。尹森见姚允大又有食物又有柴火,忙跟明不详交涉,又用一半柴火换了食物。
姚允大拿了柴火,瞪视着尹森,尹森也瞪着姚允大,两人就这样各自生起火来。
几乎是同时,两团火在屋内升起,一股暖气舒服了起来,两人挨了半天冻,此刻仿若重生,不由得舒了口长气。
然而食物与柴火都只有原先的两成多些。
屋内既然有了三团火,自然暖了起来,明不详把雪衣烘干,披在身上,径自睡了起来。
两人都受伤流血,又冻了半日,此刻脸色苍白,精神委靡。仍强打起精神,只怕一睡着,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。
屋外风声呼啸不停,风从细缝中渗入,呜呜耶耶宛如鬼哭,两名仇人此刻火中相对,咬牙切齿。却又莫可奈何。
又过一个时辰,尹森忽问道:“怎不见那贱人?”
姚允大骂道:“闭嘴,你凭什么叫他贱人?”
尹森冷笑道:“不是贱人会偷人?”
姚允大道:“她若对你有半点夫妻情分,怎会跟我走了。”
尹森突然想起,问道:“她死了?”
姚允大道:“她受你虐待,身体向来不好。”
尹森心中黯然,正要反驳,明不详忽道:“到这时叙什么旧?我要睡觉呢。”
两人被抢白一顿,姚允大忍他已久,怒道:“这是我家,你倒是当自己家了?”
呼地人影闪动,姚允大脸上挨了一记,再细看时,明不详已躺回地上。
两人吃了一惊,原以为这少年只是寻常学过武的少林弟子,没想到竟如此厉害。
尹森忙道:“大侠武功厉害,不如早点收拾他,柴火粮食都多一份。”话才刚说完,尹森脸上也挨了一记。
明不详拉拉雪袍,淡淡道:“还不睡?”
两人都不敢说话,怒目而视。
到天亮时,明不详起身,这是他第一次在少林寺外过夜,照例要作早课,他见姚允大家中没有佛像,便对西拜了一拜,颂经持课。之后推开木柜,见外头风雪转小。捞了一些雪来,取一个罐子,煮雪为水。稍做梳洗。
他穿上雪衣,对两人道:“我去看看路怎样了。”又指着食物与柴火道:“这是我的,你们若动一点,我要讨回。”
说完站起身,从窗户跳了出去。
尹森与姚允大两人都不敢睡,仍是看着对方。尹森想起昨天的话题,问道:“他怎么死的?”
姚允大道:“难产,母子都没保住。”
尹森恨恨道:“是你害死她!”
姚允大呸了一声道:“你再说,跟你拼命!”
尹森道:“求之不得。”
两人抄起兵器,便又斗在一起,只是两人疲累一天,又未阖眼,此时哪来力气,战了几回合,只是徒费气力。各自退回地盘,气喘吁吁。
又一会,明不详又跳进屋来,问道:“你这常有人来吗?”
姚允大摇头道:“有时十天半个月也没人经过。”
明不详道:“怎住得这么偏僻?”
姚允大看了尹森一眼,冷冷道:“避仇。”
明不详道:“那道路被封得甚死,若无人经过,只怕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离开。你就没想过会被困在这吗?”
姚允大道:“这些粮食柴火,够支撑一个多月。”
明不详道:“那是一人份。我们这有三个人。”
他坐在地上,似乎想着一个难题,看看两人,问道:“你们还不分个死活?”
这话中意思甚是明显,若是一人死了,余下的柴火粮食,自然能分了。
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了一眼,此刻决战,全无把握。
明不详道:“你们累了一夜,肯定很想睡了,这样吧,三张薄饼,两根柴火。我保安眠。”
姚允大怒道:“你何不杀了我们,都是你的!”
“师父交代,不可轻犯杀戒。你们没害我性命,我何必杀你们。”明不详道:“保护你睡觉,那是做好事,跟杀人不可相提并论。”
尹森忙道:“我给!我给!”
尹森又把食物柴火分给明不详,姚允大心想:“他睡着后气力充足,我如何斗他得过?”只得把食物柴火也分给明不详。
两人各自和衣睡觉,初时犹有些不放心。过了一会,耐不住浓浓睡意,沉沉睡去。
这一觉直睡到下午,尹森起来时,见姚允大正恨恨看着自己,原来姚允大早起了片刻,他竟没下手,可见明不详是守信的人。
然则这样下去,一个月的食粮柴火,本就分不到七天,每次睡觉又要分掉一些,只消三四天后,自己便已粮柴俱绝。
“这个小土匪。”尹森暗骂道,他看向姚允大,姚允大显然也察觉到这个问题。
三人枯坐了半天,尹森挑起话来,问明不详道:“明兄弟说见我形迹可疑,所以跟来,不知明兄弟本以为在下要做些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明不详道:“就只是想跟来看看。”
尹森又问道:“明兄弟武功如此高强,不知师承哪位大师?”
明不详道:“了心。”
这名字一出,两人都是一惊,了心在山东失踪一事,江湖传得沸沸扬扬,少林寺开了重赏,可说人人都在找了心和尚,只是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。有人怀疑,了心极可能加入了“夜榜”。
除此之外,真不知道他能躲去哪里。
尹森还想问些什么,明不详反说道:“问我做什么?想你们自个的事才是。”
姚允大怒道:“你留在这里,抢我们食物柴火,到底想干嘛?”
明不详道:“我是被困在这,这食物柴火,是你们自愿给我的。我若要抢,你们还有剩?”
姚允大道:“你是威胁我们!”
明不详淡淡道:“你硬要说我是抢的,我不能枉担了虚名。你且想仔细。你是自愿的,还是我抢的?”
姚允大被他威胁,只怕他真与尹森连手,又不敢得罪他。只得忍气吞声。明不详却不放过,继续问道:“你说清楚,是我抢的,还是你自愿的?”
姚允大道:“你自己清楚。”
“我不清楚。”明不详道:“我得听你说。”
姚允大怒不可遏,站起身来骂道:“小杂种……”话语刚落,明不详一个闪身,站到姚允大面前,姚允大横刀扫去,明不详伸手架住姚允大手腕,埋身入里,一个短拳打在他胸口,姚允大咳了一声,倒退几步,手抚胸口不住喘息。
这是明不详第一次与人过招,显得游刃有余。
尹森也按耐不住,起身骂道:“你怎么打人?”
明不详道:“我是帮你!不愿意?”
尹森道:“不用你帮!”
明不详一个跨步前冲,尹森早已有备,一剑刺出,明不详一个回身,恰恰避过,一拳打在尹森肚子上,尹森只觉得一股大力撞击,双脚一软,跪倒在地。干呕了几声。
明不详道:“这样,就算两不相帮了。”
说完,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去,接着道:“两个人活不下去,一个人或许还能支撑。”
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一眼,此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到了晚上,明不详又要睡觉,余下两人各自缴了柴火食粮,躺在地上,却是一夜难眠。
又过了一天,明不详照例前去探路,又剩下那两人。
姚允大见尹森不停揉捏手臂,冷笑道:“你手臂骨折,大腿上的伤口发炎,很难受吧。”
尹森讥嘲道:“你手腕的剑伤再不救治,就算好了,也是残废。”
“你瘸一只腿,下半辈子也是废了。”姚允大挖苦道:“反正你本来就慢,还傻傻地去练武当的柔云剑法。”
尹森怒道:“偏要学,我就不信我练不起来!”
姚允大哈哈大笑道:“勤能补拙,就这句话害你一辈子。傻子,你没这天分,就是学不来的。”
尹森被他一骂,牵动心事,突然叹口气道:“我这辈子,就毁在这四个字,勤能补拙,要是早认清本性,又怎会把练不好功的脾气发在她身上,逼得她跟你跑了。”
姚允大见他突然感叹,想起往事,也叹道:“你若早点忏悔,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尹森厉声骂道:“那你带着她逃跑时,可曾想过我?”
姚允大默然半晌,道:“我一直喜欢她,你要待她好,我便无话可说,一个人受苦,总好过三个人受罪。”
尹森冷笑道:“还有了孩子,你操她的时候,没有一点良心愧疚?”
姚允大叹道:“我是有愧,但她身体虚弱,难产而死,连我孩子都保不住时,我就恨不得杀了你,替他们母子报仇。”
这两人自幼相交,却为了一个女人反目,此时把话说开,心中无限感慨。
尹森叹口气道:“罢了,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好说的,现在你我存粮剩不到两日,没东西吃,还能撑个几天,没有柴火,一晚上都支撑不住。”
姚允大道:“不如现在分个胜负,也把这恩怨了结。”
尹森点点头道:“也好!”
两人当下动起手来,可是此刻杀性全无,过了几招,多是自保,偶有杀招,也是不痛不痒。姚允大撤了招退回道:“不打了不打了。这样打下去,白费力气,你的杀性去哪了?”
尹森答道:“我只要活命,不杀你。”过了会,又道:“就只怕两个都要死。”
姚允大道:“我倒有个想法。看你敢不敢冒险。”
两人互看了一眼,此时心意相通,想的都是同一件事。
过了下午,明不详回到小屋中,见他们两人还活着,也不说什么。三人各自无语,入夜时,明不详又睡着。
姚允大与尹森两人原是假寐,两人忌惮明不详武功高,直等到子夜之后,确定他熟睡,这才爬起身来。两人就着炉火光亮使了个眼色,轻轻站起身来,尹森腿脚不灵便,只能缓缓拖行,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明不详身边。
火光下,只见明不详仍在熟睡,面目俊秀,脸色红润,两人均是一般心思,这好好一个少年,若非如此恶毒,当真可惜了。
两人刀剑齐出,砍向明不详,那明不详猛然睁开眼,翻了个身,竟在这刻不容发间避开杀招,随即一个鲤鱼打挺,双脚同时踹出,将姚允大、尹森两人踹了开来。
此时已然翻了脸,势如骑虎,再容不得犹豫,唯有杀了明不详,夺回积存,方有一线生机,姚允大快刀连劈,尹森也拖着脚夹击,这两人自幼相交,默契极佳,此刻配合无间,逼得明不详左闪右避,不能还击。眼见即将得手,两人大喜过望,攻势更加猛烈。
明不详忽地一踢,将火炉中的柴火踢得飞起,此时火势正炽,姚允大与尹森忙趋退避开,就这么一缓手,明不详飞起一脚,重重踢在姚允大胸口,姚允大肋骨本已断折,被这脚一踢,痛得几欲晕过去。这一脚踢完姚允大,随即下落,脚跟重重击中尹森大腿上伤口。尹森痛得魂飞魄散,一声惨叫。明不详又重重一拳,打在他脸上。尹森几欲昏倒,姚允大已挥刀来救。明不详左手疾伸,扣住姚允大脉门,右拳重击他肚腹。姚允大胃里一阵痉挛。弯下腰来。
眼看就要落败,尹森大吼一声,丢了剑从后扑上,一把抱住明不详,吼道:“快杀了他。”他用尽全身力气,明不详一时挣脱不开。
姚允大勉强站起身,见两人纠缠得紧,无从下手,叫道:“你快让开!”尹森喊道:“别管我,一个人死好过两个没命。”
姚允大心中不忍,这两个前日还你死我活的仇敌,此刻竟动起故旧之情。正犹豫间,明不详却突然停止挣扎。
尹森正自讶异,明不详身体一扭,便如泥鳅般从尹森怀里滑了出去。
姚允大张大了嘴,不知道发生何事。
明不详问道:“你们不杀对方了?”
姚允大目瞪口呆,摇摇头。
明不详又看向尹森,尹森也道:“不杀了。”
明不详点头道:“往山下的路没坏,你们随时可以走。”
姚允大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明不详道:“没什么意思,这样很好。”说完,推开屋门。此时风雪已过,天地一片清朗。
“我回寺里去了。”明不详说完便走,再也没有停留。
直到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隐没,姚允大与尹森这才松了一口气。两人本以为今日必死,如今逃脱生天,不由得相视一笑。
※※※
明不详失踪数天,正见堂的师兄弟都知道,无奈风雪太大,不能外出找人。唯有觉见甚是着急,要正业堂所有堂僧找寻明不详。明不详回来时,只说在雪夜中迷途。躲了几天,等风雪过了才回。
过了几天,姚允大特来少林寺拜访,求见了正见堂的堂僧,将明不详的“义举”禀告。
“若不是他舍己冒险,我与我兄弟早已自相残杀。”姚允大泣道:“他真是活菩萨转世。他在小屋中逼我们兄弟,我们兄弟这才有机会冰释前嫌。”
堂僧将此事上禀,觉明主持深以为奇,召来明不详详细询问,明不详道:“弟子只想,患难见真情,逼得他们急了,就会想些气头上想不到的事情。”
觉明连连点头,叹道:“了心有你这样的弟子,这一生也不枉了。”
明不详回道:“主持,师父尚未死呢。”
觉明哈哈大笑,又问:“你的武功这么好?能对付他们两个?”
明不详道:“师父教过些,他们当时受伤,不是弟子对手。”
觉明点头道:“你才十五岁,只靠了心带入门,便有这等能耐,前途不可限量,这样吧,今后我派人传你功夫,你未剃渡,不能入堂。我让你当入堂居士,以后帮我处理些公文卷宗,如何?”
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无剃度弟子的职位,并无品秩,不受寺中弟子规矩管制,多为智囊,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,明不详十五岁便得如此殊荣,那是第一人。当然,觉明更深的用意,是明不详不肯另投他师,唯有带在身边方能栽培,又,这孩子如此聪明,又有手段,遇到事情,或许与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见解。兼听则明,对自己判断堂务也有帮助。
明不详拱手道:“早上洒扫工作,是弟子本分,也是修行。弟子不敢荒废。待到午后,再往内堂办公。”
觉明点点头道:“觉见师兄赞你,我总以为他过誉,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聪慧谦冲,你要洒扫,那也随你。”
明不详谢了觉明,离开正见堂。
他回到房间,把前几日藉由与姚允大两人交手时的经验所绘出的兵器图完成。
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兵器。天下间没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。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