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辞帝位甘做金梁

走之前, 英国公打发走了所有人,私下与赵世简长谈一番。

“安之, 此去京城, 危机重重呐。”

赵世简抱拳,“公爷, 晚辈并无不臣之心。”

英国公摸了摸胡须,“当日, 因后妃两党争斗不休, 恰逢安之这样出众, 圣上才扶持你做了东南军统帅, 安之因党争得利, 如今怕是又要因党争失了圣心了。”

赵世简沉默半晌,“公爷, 晚辈问心无愧。隐匿火器,实为自保。火器刚出世时, 庞家雄踞西北,平家把控京城,晚辈若交出来, 怕是如今已经身首异处了。”

英国公叹了口气, “安之呐,老夫知道你的难处,但圣上那里,你还是要拿出些诚意来。老夫临行之前与圣上说道,靖边将军虽深陷党争, 但心有百姓,还请圣上仔细斟酌。老夫不妨明白跟你说,如今二皇子受平家牵连,三皇子身负恶名,圣上,圣上身子孱弱,四皇子怕是很快就要被立为储君了。安之,储君年幼,外戚势大,哪个君王也不放心呐。”

赵世简苦笑,“晚辈谢公爷指点,晚辈并不想做什么势力庞大的外戚,更不想造反做皇帝。不论在御林军,还是在福建,或是此次北征,晚辈皆是听命而为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后,继续说道,“此次胡人入关,中原生灵涂炭,如今胡人已去,天下人心思定。况且,圣上自继位以来,励精图治,心系百姓,连龙袍破了都补一补再穿,这样的君王,虽未处理好党争,却不失为仁君。晚辈从未有过不臣之心,若仗着火器巧取豪夺,天下狼烟再起,百姓又要遭殃。史笔如刀,晚辈岂不要被唾沫星子淹死。就算夺来了,也坐不稳这天下。”

英国公点头,“安之看得明白,老夫就放心了。如今储君年幼,安之只要把握好分寸,也不是没有机会。储君需要有强大的后盾,不然,先帝可还是留有好几个皇子在世的。”

赵世简明白英国公的意思,躬身道,“晚辈谢过公爷指教,西北军的所有文书,都在书房里,各色东西,晚辈一概没动,如今都交给公爷。有公爷这样的擎天白玉柱在,西北安矣。”

英国公哈哈笑了,“安之做事,老夫再没有不放心的。”

英国公见赵世简并无想做皇帝的打算,心里放心了。大景朝才遭了几轮战争,实在经不起再折腾了,他也不想看到这个年轻人误入歧途。若是说君王无道,倒行逆施,英国公自己都会劝着赵世简造反,拯救黎民。

可景平帝继位以来,勤勉、仁慈、兢兢业业,私德上面再没有半点让人诟病的地方。唯一没做好的,就是后妃两党的斗争最后失控了。但景平帝自己去了大半条命,眼见着也撑不了多久,这个时候,天下人心都在景平帝这里,赵世简若造反,不得人心,就算一时得逞,必将被天下讨伐。

特别是先帝在封地上的几个皇子,个个都会起兵相夺,到时候,天下大乱,百姓所有的怒火,都会发泄到始作俑者身上。

二人交谈了一番之后,赵世简跟随天使,带着庞家人和东南军,往京城出发。

因路上有天使,赵世简不再与庞家人打交道,看管庞家人的事情,全部交给了景平帝的人全权处理。

庆哥儿这一路,跟着上战场,听庞敬渊教导,见过血、杀过人,知道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事情,瞬间成长起来。

天使见到庆哥儿,亲热地打招呼,“哥儿好啊,老奴临行前,娘娘还让老奴仔细服侍哥儿,让哥儿路上不要受了惊吓。”

庆哥儿笑道,“姨妈一向这样周到,您老这一路过来,定然也颠簸的辛苦,等到了京城,我请您老去裕华楼喝茶。”

天使拍腿笑道,“哎呦,哥儿跟老奴这样客气作甚。老奴看着哥儿长大的,还不知道哥儿的性子,您呐,定是想跑出去玩了,拿老奴做幌子。”

二人都哈哈笑了起来。

后头,坐在囚车里的庞敬渊正眯着眼睛晒太阳。成了囚犯之后,庞敬渊忽然间变得异常轻松。

从他出生时开始,庞家就一直深陷党争。刚开始是和先帝贵妃家争,后来隐隐变成了和先帝掰手腕子,庞家侥幸赢了半场。等庞皇后有了两个嫡子,庞家再次陷入党争之中,这一回,还搅和进一个土包子赵家。场面越发混乱,庞家也越陷越深。

庞家以前何曾把赵家放在眼里,一个八品官家出身的土鳖小子,能有多大能耐。看着景平帝一步步扶持他起来,庞敬渊心里暗自高兴,这比那些世家大族好对付多了。

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,传承了好几代的勇国公府,已经被抄了。他这个勇国公,如今只能坐在囚车里,嘴里叼着根稻草晒太阳。

后面还有一串的囚车,他的妻妾子女们待遇还不如他,只有庞大郎也得了个单独的囚车,其余人,都是三三两两挤在一个囚车里。

此次回京,一行人走得并不是很快。半路上,赵世简遇到了唐副将。

唐副将行过礼后,在他耳边低语几句,他点了点头。

等到了京城的时候,天气已经回暖,路边的柳树已经冒出嫩芽。

东南军一到京城,按惯例先驻扎在京郊。赵世简把庆哥儿留下,让唐副将照看,自己随着天使一起,去向景平帝复命。

天使眯着眼笑,看了一眼庆哥儿,什么都没说。

景平帝这几天又搬到了上书房,上书房里什么都有,他索性直接住在了这里。总是在寝宫里,大臣们来来往往不方便,且给人一种圣上快要不行了的感觉。

景平帝一向自律,哪怕明儿就死了,今儿他也要体体面面的。

赵世简直接到了上书房,内侍回禀后,里头很快就来人宣他进去。

王太师及严文凯等人都在,赵世简目不斜视,给景平帝请安,“臣不辱使命,赶走了胡人,带回庞家主犯。”

景平帝没有停下批阅奏折的笔,只说了一声,“安之辛苦了,快起来坐。”

小内侍搬来凳子,赵世简坐到了一边。

景平帝不开口,众人眼观鼻鼻观心,都不说话。

王太师看向赵世简,心里百感交集。他以为这个年轻人回不来了,也以为景平帝要完蛋了,甚至以为大景朝都要结束了,他自己都做好了殉国的准备,结果,大家都好好的,但局势还是很复杂。

王太师叹了口气,自圣祖爷之后,大景朝就陷入了不断循环的党争,前朝、后宫纠葛在一起,一团乱麻。

严文凯如今看赵世简的目光和过去完全不一样,以前,他们都是贤妃党,抱团取暖,如今这个他们一手扶持起来的年轻人实力太过强大,大伙儿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和他交往了。

但不管众人心里怎么想,都沉默不语,这事儿,还要看圣上怎么处理。杀,肯定是杀不得了。他如今手握利器,在东南军里威望大,又刚立了大功劳,没得立了功了反倒要被杀头的。

想捏他,怕也不容易,他家人都跑了。

景平帝把手里的折子批完了,抬头笑道,“朕近来精神不济,做一件事情都耗尽精力,多的一分力气没法分出来,让安之白等了半天。”

赵世简忙起身,躬身道,“请身上保重龙体,大景朝一半的江山才遭胡人洗劫,天下黎民百姓还要靠圣上呢。”

景平帝眼神透亮,只笑了一声,“安之立了大功劳,该赏。”

赵世简忙跪下,“臣不敢,臣有今天,都是圣上抬爱,一次次给臣机会。不然,天下英才那么多,岂能一直让臣出头。”

景平帝抬手,“安之起来说话。”

赵世简犹豫了一下,说道,“臣有罪。”

景平帝听他这样说,沉默了,半晌后,他轻声说道,“安之留下,其余人先回去吧。”

王太师等人行礼后,躬身退下。

等所有人都走了,景平帝又笑了,“安之,你想做皇帝吗”

赵世简被他这句话惊得倏地抬起头看向他,过了半晌后,他摇摇头,“臣不想做皇帝。”

景平帝喝了口茶,“怎么会不想呢,做皇帝多好,天下人都跪在你脚下。你要是想做皇帝,朕可以禅让给你,这样,不动干戈,没有死伤,多好。况且,朕自知命不久矣,老四年幼,外有你这样势力强大的外戚,内有朕一干虎视眈眈的兄弟们,我怕他到时候比我死得还要早。”

景平帝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,“你能文能武,治理天下定然也不是问题。朕把皇位给你,你给老四他们几个一口吃的就行,朕还能活几日,朕给你正名,你也不用担心天下悠悠之口。”

赵世简看着景平帝,猜测他说这话的意思,但最后,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,“臣不想,做皇帝的,大多不得好死。”

景平帝被他这话惊得喷出一口茶水,猛烈咳嗽起来。

咳嗽了半晌,景平帝用手指着他,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,“安之,安之你说的对,做皇帝的,没有几个能得个好死的。一辈子孤家寡人,谁都不敢相信,要么死于非命,要么整日被人盼着早些死,家不像家,人不像人。”

景平帝靠在了迎枕上,声音越来越轻,“朕小的时候,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皇帝。那个时候,二哥文功武治,又是嫡皇子,名正言顺。朕只想长大了之后,得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,给二哥做帮手。后来,阴差阳错,朕做了皇帝,还娶了二哥自小就看好了的未婚妻。朕怕人家说朕比二哥差的太远,每日勤勉认真,不敢有一丝懈怠,但最后,朕还是有愧先帝,有愧天下百姓。”

赵世简轻声安慰他,“圣上,您做的已经很好了,换做他人,不一定有您做得好。”

景平帝轻笑一声,“朕现在觉得,做皇帝,还是要找个能干的人才行,朕小时候就能力一般,就算勤勉、就算仁慈,还是把天下弄得一团糟。安之,朕说的是真心话,你若想做皇帝,朕禅让给你。朕若勉强把皇位留给儿子,他年纪小,朝廷里都是老臣,朕怕他以后比朕还要吃力。”

赵世简仍旧摇头,“圣上,臣不想。为天下百姓做事,不一定就要做皇帝。百官们大多也在勤勤恳恳地为百姓做事,就连臣的小舅子,以前云游天下,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浪子,如今他在南方著书,开书院,也是利国利民。单凭皇帝一人,再能干,也做不完所有的事情。臣小时候只想考个秀才,可以见官不跪。后来,臣想考举人,考进士,这样可以做官,一来,家里人可以生活得更体面一些,二来,臣作为七尺男儿,也可以为百姓做一些事情。如今,圣上给了臣这样大的体面,臣已经有能力去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,臣不需要再进一步,那样只会让臣变得畏手畏脚。”

景平帝闭上了眼睛,他的精神越来越差。当日那一杯酒,他只沾了一点,后面太医也给他催了吐,但还是有一小部分毒进入他的身子,又被胡人入关的消息一激,他的身子彻底败坏了下来。

赵世简一直跪在那里,景平帝不发话,他就没起来。

过了好久,景平帝睁开眼睛。

“安之,朕没有时间去考察你的忠心了。你既然不愿意做皇帝,朕就再相信你一回。等朕去了后,你帮朕看护好老四。不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,也不是因为他叫你一声姨夫,只当为了天下百姓,请你用你自己的行动,引导他做一个好皇帝,做一个心里有百姓的好皇帝做一个比朕更好的皇帝。若他长大以后不成器,安之可取而代之。”

赵世简听他这样说,立刻磕了三个头,“圣上放心,臣定不辱使命。”

景平帝又闭上了眼睛,“你去吧。”

赵世简躬身退下。

朝霞宫里,贤妃母子面对面坐在一起。

四皇子喝了一口茶,“母妃,三姨夫回来了。”

贤妃嗯了一声,“皇儿有什么想说的”

四皇子放下茶盏,“母妃,儿子该怎么做呢”

贤妃给自己续了一杯茶,“听你父皇的。”

母子两个都沉默下来了。

才刚喝了两杯茶,内侍来禀,“殿下,圣上传召。”

四皇子整理了衣裳,就要跟着内侍去,贤妃又叫住了他。

“皇儿,一切听你父皇的。”

四皇子点点头,“母妃放心。”

四皇子到了御书房后,发现里面静悄悄的,景平帝斜靠在塌上,身边没有一个内侍和宫人。

四皇子先躬身行礼,“儿臣见过父皇。”

景平帝睁开了眼睛,“皇儿,坐到朕身边来。”

四皇子听话地走了过去,在塌脚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了,“父皇,您身子如何了”

景平帝笑了,“朕还撑得住,皇儿不用担心。”

四皇子又说道,“父皇,若有什么是儿臣能做的,请父皇交代儿臣,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。父皇身子不好,不要整日这样劳累。”

景平帝看了一眼四皇子,已经十二岁的四皇子身量长起来了,面庞如贤妃一般精致,但因常年跟着师傅们学习骑射,不像贤妃那样柔美,多了一丝刚阳之气。景平帝看了看他仍旧稚嫩的肩膀,心里叹了口气。

“皇儿,这万里江上,看着壮阔,却重逾千斤。你年纪又小,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。”

“父皇,请父皇保重身体,有父皇在,儿臣不用忧心。”

景平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你总是要学会自己长大的。”

四皇子沉默了片刻,“请父皇教我。”

景平帝点点头,“明儿开始,你到上书房来,朕教你批阅奏折。百官们奏事时,你跟着听一听。”

四皇子点头,“儿臣听父皇的。”

景平帝本来想摸摸他的头,见儿子头上戴着金冠,缩回了手,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皇儿,治理天下,不光要文功武治,还要懂人心。你慢慢看,谁的心里只有荣华富贵,谁的心里只有天下百姓,谁的心里又有荣华富贵又有百姓。各式各样的人,都可以用,单看你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。君王治理天下,要顺势而为,让天下人各安其道,这样你就能省下很多时间。你想做什么事情前,都要仔细想一想,该怎么做才能事半功倍,切不可急功近利。”

四皇子点头,“儿臣谢父皇教导。”

景平帝歇息了一会儿,再次开口,“皇儿,朕给你留几个人,你先用着,等你长大了后,若有了自己的人,慢慢淘换也行,但记住了,不可过于心急,否则必遭反噬。”

四皇子正色道,“父皇尽管吩咐,父皇给儿臣的,儿臣都信得过。”

景平帝慢慢说道,“王太师忠心为国,是朝廷肱骨,外事不安时,可向其问计。英国公虽年老,但至少还能在西北守几年,到时候,你就长大了。京畿大营有甘老将军在,他虽不如英国公,但也是一员悍将,可保京城无虞。御林军由侯统领在,暂时你还可以放心。靖边将军是你母妃的娘家人,如今你年幼,他仍旧能靠得住。但他手握利器,是个隐患。好在此人心里并不全是荣华富贵,也有几分对百姓的仁爱之心。你若想用他,以后不要把他和你的后宫牵连到一起。一旦他再次成了皇子们的外戚,他就失了公心。”

景平帝深喘了一口气,继续说道,“你的先生们,你的那几个伴读,以后都是你的臂膀。父皇给你留得这几个人,虽是朝廷栋梁,但好几个年纪都大了,等过个十几年,你可以慢慢都换成自己的人,尽量把他们都安安生生体体面面地换下来。”

四皇子问道,“父皇,儿臣听有人说,三姨夫要造反。”

景平帝重重地放下了茶盏,问道,“皇儿信吗”

四皇子摇摇头,“儿臣不信。”

景平帝点头,“此等小人之言,皇儿切莫理之。皇儿记住了,等你做了皇帝,每天会听到很多人跟你说不同的话,你要学会思考,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样的话,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,还是想左右你的想法。你三姨夫要想造反,就不会这样痛快地回京城了。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他的火器救了百姓,却让他自己深陷是非之中。他若真有不臣之心,也不至于被动到如今这个地步。这么些年,若不是有他在外打拼,你们母子在宫里,如何能这样安稳,皇儿不可过河拆桥,寒了天下人之心。”

景平帝不想把自己和赵世简的对话说给四皇子听,他既然决定把赵世简留个四皇子用,就不能在四皇子心里种下疑惑的种子,不然,一旦四皇子不信任赵世简,必定会有所表露。四皇子羽翼未丰,万一轻举妄动,到时候就难以收场了。

四皇子见景平帝神情有些疲惫,忙道,“父皇,您先歇着。”说完,他给景平帝盖了被子,掖了掖被角。

景平帝笑了,他快要死了,终于能享受到一些真正的人伦了。安之没说错,当皇帝,果真大多都惨得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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